2009年2月5日 星期四

被達爾文掩蓋的甲蟲獵人: 華萊士(Alfred Russel Wallace)

本文轉載自 知識通訊評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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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達爾文掩蓋的甲蟲獵人: 華萊士(Alfred Russel Wallace)
(知識通訊評論第70期)

一百五十年前,近代演化理論最先是兩個人同時提出的,但是後來只剩下達爾文一人的光芒,另一位識見廣博的科學家華萊士被人忽視。然而華萊士只謙抑自稱是熱情的甲蟲獵人,也不吝推崇達爾文的貢獻。在近代科學名聲爭奪的喧囂中,華萊士的行徑,益如空谷足音。

一百年前,為紀念達爾文(Charles Darwin)與華萊士(Alfred Russel Wallace)物競天擇演化論研究報告發表五十週年,英國倫敦林奈學會頒發第一屆達爾文-華萊士獎,來表彰對演化論研究有貢獻的得主。一九○八年共有七位獲獎人,其中六位獲得銀牌,包括高登(Francis Galton)、海克爾(Ernst Haeckel)、胡克(Joseph Dalton Hooker)等人,唯一的金牌得主為華萊士本人,當時他年屆八十五歲高齡,距離他後來過世尚有五年,期間他也還出了三本著作。

華萊士向來婉拒參與學術典禮,那次特別從多爾塞郡住處赴倫敦出席,他在演說提到,「為什麼這麼偉大知識份子都失敗,而達爾文與我卻能找到問題的解答?」,他的結論也很有自抑兼獨到見解的特色:「因為我們兩人早年都已是熱情的甲蟲獵人。」

華萊士在演說中亦淡化自己在演化論中的角色,在一九○八年的慶祝活動中,有份記錄甚至完全略過他的出席和演說,只有植物學家胡克是「唯一獲注意的受獎人」。

有些人僅將華萊士視為演化論研究裡的「另一個人」,只是刺激達爾文發展出這項理論,甚至覺得他是個怪人,晚年因著迷唯心論與社會主義,故荒廢生物學思維。

實際上,華萊士是位頂尖科學家,對演化生物學與生物地理學諸多方面至今仍影響深遠,他對演化論的研究便足堪明證。雖然常有陰謀論者指稱華萊士受達爾文欺騙,華萊士仍得償所望,獲得科學界認同,達爾文亦站穩開學科先河的地位,而他的那本重要著作,明年也將以「現代生物學基石」的榮耀舉辦慶祝活動。

兩人都沒有預料到,他們會於一八五八年在林奈學會共同發表物競天擇論。不過華萊士也並非如外界描繪般參與有限,此事再度證明許多科學家早己明白的道理:新學說少有是由一人獨力完成,必須仰賴同儕支持、科學網絡與學界互動,當然也包括學說本身的力量。

出身卑微
華萊士出生於一八二三年一個家道中落的中產階級家庭,完成基本學業後,便跟著擔任鐵路測量員的哥哥做助理,手拿著測量柱跋涉於英格蘭鄉間,讓華萊士逐漸對自然史產生興趣。離開這份工作之後,華萊士在一八八四年花了一年時間在蘭瑟斯特擔任教師,也在當時遇見貝茲(Henry Walter Bates),是位對自然史經歷豐富的十九歲青年,尤其是甲蟲,讓華萊士也成為「熱情的甲蟲獵人」。同年,錢柏斯(Robert Chambers)匿名發表內容備受爭議,有瑕疵卻又廣為人知的演化理論,他在《創造自然史的遺跡》這本著作中提出普適的「發展法則」,華萊士則認為這是個「富創意的假說」。

受到達爾文與鴻博(Alexander von Humboldt)探訪旅程記錄的啟發,華萊士與貝茲於一八四八年啟程前往亞馬遜叢林。他們將特有標本賣給博物館與收藏家換取旅費,兩人與達爾文的經驗相當不同,達爾文因為有獨立的財源,像是受船長邀請登上小獵犬號的客人,而華萊士與貝茲必須自尋財源,仰賴當地民眾的款待與協助,還有倫敦的經紀人為他們的標本尋找買主。

經過四年探索、採集和潦倒,華萊士於一八五二年自巴西返國,但旅程最終卻以災難收尾,由於船隻在大西洋上失火,他幾乎失去所有樣本,甚至幾乎喪命。由於缺乏具體成果,華萊士希望成為科學界菁英一員的心願自然化為泡影。他後來在一八五四年前往東南亞,希望讓一切從頭開始。

經過一年的東方之行,他自認足以寫出關於演化過程的重要宣言,〈新物種發現法則〉於一八五五年發表於《自然史雜誌暨年鑑》中,這本重要期刊的讀者包括業餘與專業人士。華萊士在其中指出,相似物種存在的時空通常相同,他認為生命原就是基因趨向多元的過程,這篇文章讓他得到想望已久在科學界地位的向前邁進一大步,不過還不足以讓他獲眾人注目。

一八五六年初,地質學家雷爾(Charles Lyell)向達爾文提及華萊士的文章,提醒他可能有對手出現。居住在加爾各答的英國博物學家布里斯(Edward Blyth)也寫信向達爾文,「我認為華萊士思維清晰,根據他的理論,好幾種動物的分支後來都發展為物種」。一八五六年五月,達爾文開始寫作長久計畫的長篇作品,打算命名為「物競天擇」,他開始與華萊士聯絡,提到雷爾與布里斯讓他注意到華萊士的研究,覺得這些內容未獲重視很可惜,他在信中表示,「多數博物學家並不關心物種描述以外的事」,而且達爾文也同意華萊士的研究結論,此事讓他十分意外,自己竟與科學界明星直接通信。

華萊士所提出的法則只是半個演化論,一八五八年二月,他在罹患瘧疾期間偶然發現另一半理論,他在閱讀經濟學家馬爾薩斯(Thomas Malthus)著作時,突然意識到適應良好的群體將逐漸取代適應不良者。他焦急地希望趕緊退燒,好讓他能「立刻在研究報告中提及此事」,報告名稱為〈變種可能永遠脫離原生種〉。他之後的舉動令人驚訝,並沒有研究報告直接送往期刊發表,反倒寄給達爾文,畢竟從沒有其他人對他的研究產生過興趣。

驚人的巧合
一八五八年六月(確切日期不明),達爾文接到這份內容一針見血的手稿,而且與自己多數演化天擇論的觀點不謀而合。他在一八五八年六月十八日晚間寫信給雷爾,「我從未見過如此巧合,…若華萊士有我在一八四二年寫下的手稿,也不可能寫下比這個更好的摘要!」

部分研究華萊士的學者認為,達爾文可能提早幾個禮拜便收到華萊士的手稿,並利用這段期間修飾他的作品,但是過去二十年的文獻記錄也證明,達爾文的演化論是逐步發展而成,有些人指控他剽竊華萊士的趨異演化概念,不過他對此早有清楚的想法,華萊士並未提出任何達爾文未知的內容。

文獻發表在十九世紀科學界的重要性與今日相仿,誰的手腳快便影響到學術生涯成敗。華萊士的文章早己準備發表,達爾文也認為,他應該己將文章送往他處,雷爾也認為華萊士是先行者,達爾文也覺得應該讓華萊士獲此榮耀,但雷爾與胡克則建議達爾文,不該放棄做為學術理論創始人的地位,認為應該還有斡旋空間。

這個斡旋空間也改變此後歷史學家的看法,胡克與雷爾提議改為共同發表,讓兩人能共享榮耀。雖然惴惴不安,達爾文仍舊挑選部分內容寄給兩人,證明自己較早發現這項理論。雷爾與胡克趕忙將達爾文及華萊士的文章送交林恩學會,該學會由於適逢前主席植物學家布朗(Robert Brown)過世,特別調整延後季末特別會議的日期。人們常說這是兩人共同發表演化論,但其實是兩人各自在文章中闡述相同概念。就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七月一日,雷爾與胡克將〈變種可能永遠脫離原生種〉和〈變種永存與物種天擇〉兩篇文章送抵林恩學會。

兩位作者均未出席,達爾文因么兒在兩天前因猩紅熱夭折而哀痛不己,華萊士則在紐幾內亞現今名為馬羅考基的地區身染重病。

華萊士後來得知消息,立即寫信給達爾文等人表示完全贊同這項安排。他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,「我接到達爾文先生與胡克博士來信,他們是英國兩位重要博物學家,我備感榮幸,我寄了一篇文章給達爾文,主題與他正撰寫的重要作品相符,他將文章讓胡克博士與雷爾爵士看,兩人覺得很重要,所以立刻展閱,之後送至林恩學會,這使我確信回國之後,一定會與這些要人見面並得到協助…」

華萊士終於因此獲得學界肯定,雖然過為崎嶇,終於從「熱情的甲蟲獵人」變成學界傑出人士。縱然兩人的學術道路後來分歧,但這種共享的精神仍然不變。

兩篇文章在林恩學會一八五八年八月的期刊中發表,當時華萊士正旅行至印尼摩鹿加群島的提納達,達爾文則正在撰寫《物種原始》一書。和一般故事不同的是,許多人都同意兩篇文章的重要性;與胡克及達爾文熟識的美國植物學家葛雷(Asa Gray)便在文章中指出,演化論對解釋植物分布模式極有價值,劍橋大學的年輕鳥類學家紐頓(Alfred Newton)徹夜閱讀他們的著作;不過林恩學會主席貝爾(Thomas Bell)卻因為在一八五八年年度回顧寫下一段話,讓他在歷史裡增添一筆負面記錄,他表示:「今年己結束,但卻沒有任何能震撼某個學科的新發現誕生。」

一門新科學
後來是由《物種原始》這本書掀起革命,華萊士一年後拿到這本書也之著迷,他寫給朋友斯克(George Silk)的信中提到,「達爾文先生讓世界看見一門新科學」,還說,「他的名字將超越古今任何哲學家,獲得世人最高的景仰!」

為何如此心胸開闊又具備遠見的人,後來卻不受大眾注目,而那些厭倦達爾文熱潮的人,也仍對華萊士大感興趣?

在研究華萊士對演化論的角色時,還有幾個人也應該一併提及。過去二十年間,外界逐漸意識到達爾文發現演化論的故事還有其他細節,也不是達爾文獨力發現一切,很多人認為這項理論是循序漸進而成,其中包括拉馬克(Jean-Baptiste Lamarck)、史賓塞(Herbert Spencer)等知名人士,還有許多沒沒無聞者所提出的理論也同等重要。紀念華萊士一方面是肯定演化論的重要性,但也不免讓人好奇,為何達爾文的名聲能如此平步青雲。

其中一個因素是科學界的結構。首見,學界與大眾都認為科學不斷在進步,而每一步都有一位先驅者,也就是先行者的全贏,後世之人不重視後至者。第二,科學理論的重大改變不只是新概念形成,流通與討論同等重要。達爾文的著作出版後不久,在評論與文章裡開始出現「達爾文主義」一詞,也迅速帶動一股知識界的運動,開始研究其他人的作品,如史賓塞、錢柏斯、赫胥黎(Thomas Henry Huxley)、海克爾以及華萊士。而達爾文與他的《物種原始》也成為許多激進理念高舉的標誌。

華萊士或許影響了自己日後的發展,例如他將自己的一本重要著作命名為《達爾文主義》。達爾文出版《物種原始》之後,均以鞏固這項理論為主要寫作方向,提供更多佐證;華萊士寫作主題分散,從莎士比亞的真實身分至鐵路勞工罷工兼而有之。達爾文的政治立場雖然明顥,但鮮少公開表態;反觀華萊士明顯是個社會主義者,並成土地國有化學會積極行動的會長,該組織深信土地私有是一切社會不公的根源。

在激進理念吸引之下,華萊士成為唯心論者,相信骨理學才是「真正的心智科學」,並堅持反對接種牛痘,這些態度均影響科學家對他的看法。有些華萊士的支持者認為,他其實是維多利亞時期階級制度的受害者,然而他的問題並不只是出身卑微,畢竟相當支持達爾文的赫胥黎出生於屠戶,依然成為英國重要科學家。

後來達爾文日益耀眼,華萊士則日趨黯淡,達爾文逝世時,社會主義作家艾維林(Edward Aveling)稱他為「英國科界第一人」,達爾文形同演化論的代名詞,更橫掃十九世紀的社會輿論。華萊士則從未得到達爾文般的名聲,雖然他過世後兩年,英國政府一九一五年揭幕了設於西敏寺牆上的紀念浮雕,但華萊士並未葬於西敏寺。他的住家亦未變為博物館,嘲諷演化論的文學或漫畫裡,也從未見過華萊士的身影;華萊士未曾如達爾文般,讓大眾注意到加拉巴哥島,社會沒有出版的手稿,也沒有保存他的圖書室。

未來在科學史的功過爭議上,華萊士與達爾文肯定將是少數的例外。

二十一世紀初開伊始,達爾文的地位依然崇高,任何關於演化論的討論都會提及達爾文,關於演化論的正反網站上也都有他,書籍、郵票、展覽、研討會、慶典、藝術作品裡也有達爾文,林恩學會於一八八一年委託藝術家科利勒(John Collier)繪出達爾文的肖像,並送交副本至國家肖像畫廊、皇家學會與達爾文博物館;而華萊士的畫像則遲至一九九八年才掛上林恩學會。

華萊士謙虛的同意這種差別待遇。在一八六九年一封書信中,他將達爾文比擬為統領所有細節的大將軍,而自喻為游擊隊,只在小戰役中發揮功能,「我衷心感謝達爾文在我之前研究演化論多年,沒有讓我一個人獨立嘗試與失敗,讓他完成如此偉大的的作品。」

回顧一百五十年前,達爾文胞兄艾拉默斯(Erasmus Darwin)也曾提及華萊士的雅量,他於一八七一年前寫信給達爾文的女兒漢莉塔(Henrietta Darwin)時便曾說過,「未來在科學史的功過爭議上,華萊士與達爾文肯定將是少數的例外。」

(本文為二○○八年六月二十六日《自然》雜誌專文,作者為華萊士著作選集評註主編的哈佛大學生物講座貝瑞(Andrew Berry)以及兩卷達爾文傳記作者的科學史教授布朗妮(Janet Browne)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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